黄亚洲诗歌选读：吴江印象（组 诗）

 

作者简介：黄亚洲，诗人、作家、编剧。现任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、《诗刊》编委。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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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江印象（组 诗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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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亚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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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代诗人奖在盛泽颁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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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来盛泽，恰逢大雨

路过盛泽的那条大运河，突然

扬脸飞到天上

做起了天女散花的动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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紧跟着大运河跑到天上的

是《当代诗人》杂志

她也帮着大运河散花，只是

她洒下的花里，夹着奖杯与奖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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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跑到天上，帮着杂志社散花

作为颁奖嘉宾，我对盛泽这个“绸都”充满感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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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在明清，这个镇子就已“日出万匹、衣被天下”

是个送温暖的高手

所以我这个颁奖嘉宾的播撒动作，其实

只是一种

机械的传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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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泽镇黄家溪村：北角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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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惊异于这个塘的朴素，它像是浩渺太湖的一角

塘边的野桃虽只有指甲盖那么大，但

咬下去，只甜不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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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惊异于北角塘身后那大片大片的稻田

那大片的绿禾，是草原的一角

几只粉蝶，如悠闲的牛羊

晃过呼伦贝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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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才是真正的江南乡野景色

朴素的白墙黑瓦错落在水塘与稻田之间

让人想起草原的蒙古包

村民俱乐部的二胡，有点像马头琴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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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江区的领导自豪地说起

我们的水面占了全区面积的四分之一

我就觉得整个吴江的农业与历史

都是波浪构成的

连这位英俊的领导，都像是水做的

无论说话做事，都水灵得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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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家溪村的来历，出自南宋的一位黄姓状元

这就让我这个姓黄的，有了归乡之感

浑身血管，像是清粼粼的北角塘

急骤的思绪，也全是马蹄

奔在水稻的大草原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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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久久坐在田埂上，觉得自己

从来

就是农村户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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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家溪村：黄由塑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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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这个地方选得真好，他这样描述：

“刈草寻花径，开池漾竹荫”

接着，他又这样形容：

“江边问明月，天际数归禽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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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光是家乡情结，实在是这个村庄太过美丽

他从朝廷一退下，就决意

将“尚书第”选建于此，决意让

芦花、野鸭、青竹，成为他的邻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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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邻居，当然是那几座石桥

新邻居，是那三只

昨日才到的白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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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南宋淳熙八年的状元，在中央做过高官

比如礼部尚书兼吏部尚书

下基层之后，也是在很有名的地方做官

比如在成都当知府，到绍兴当知府

他的官袍上绣着全国的名胜，但他，最终

还是选择了这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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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，村庄改名为黄家溪村

那条野溪，必须通过他家的水缸

他的子孙后代一直都记着他

因此我走过石桥、芦苇与稻花之后，转弯处

就看见了他

我这位本家的站着，笑纹间水波荡漾

一只野鸭游过齿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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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邻居，是这个村的感恩戴德的乡民

新邻居，可能

就是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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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望镇：美丽乡村长漾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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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往一个杂乱的自然村，现在由下列概念组成：

民宿组团、乡邻中心、平望百年酱坊

双喜草庐、披萨窑、野火营地、喜柿屋

村上研习所、种子乐园、稻田泳池、乡村小舞台

这个村子以网红的概念，整体

迁到了互联网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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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吹过黄昏的柿子树与太阳伞，吹过

河道与埠头的芭蕉林

风没有声音，但

黄鹂与云雀太响，有点烦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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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村坊四十几户里，三十户进城了，剩下的十来户

成了时尚的营业员

他们跟成群的小丫头一起接待你

甚至，会跟你大谈设计美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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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位年轻的村民姐姐带领孩子们手工制酱油

进村的孩子可喜欢发酵的全过程了

其实孩子就是自己的酵母

就这样，村庄与孩子们一起拉扯着生长

新春和金秋，都是地球的酱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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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“西野美宿”住下来

浴缸外，便是望不到边的稻田

服务员说，再过一个月，绿禾就都变成黄金了

我说不对，这整个村子，现在就是

中国江南

一块完整的黄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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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杭大运河现在流过盛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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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段运河看起来特别宽阔

每页波浪，都是崭新的，像是

太阳刚刚漆上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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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案原来是这样：盛泽的运河其实与“心脏搭桥”有关

京杭古运河原先不经过盛泽，乾隆皇帝当时

也不认识盛泽

他六下江南，走的都是嘉兴那一段，所以那时候

他喜欢上了南湖烟雨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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显然，国务院领导的眼光比乾隆皇帝独到

盛泽宽阔的“烂西塘”河段被看中了

千吨驳船通过这样的河道应该没有问题，于是

与时俱进的京杭大运河不说二话，一下子

就把盛泽抱在了怀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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让南湖烟雨楼成为单纯的风景，或许更好

就让嘉兴那条船，一心一意

承载革命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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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太阳拎着漆桶赶来，负责油漆所有的波浪

于是盛泽平稳的日常呼吸，忽然

成为嘹亮的船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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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两千年的丝绸重镇，盛泽从不曾想到

它的蚕宝宝能吐出一条大运河

“烂西塘”的烂，忽然被尊称为灿烂之“烂”

这叫拎着油漆桶的太阳，颇有成就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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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，就有一条千吨大船从我面前驶过

水手坐在船头

他打量岸上一幢幢的高楼大厦，他放出的

是乾隆的目光

惊愕万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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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泽镇的先蚕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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必须把嫘祖请到大殿中央落坐，必须

点起高香，然后开唱大戏

第一天昆曲，第二天京戏，第三天地方戏

必须让嫘祖通过春蚕咬破的茧孔，看见

后世的花团锦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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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人民的心意，人民不为别的只为感激

人民甚至想大哭一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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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朝历代都如此称颂嫘祖：

“教民养蚕治丝，无须树叶蔽体

令地产桑育蚁，遂教人力回天，几千年来

芸芸众生，悉赖生存”

人民怎么能不泪流满面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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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出生就有衣物包裹

至今，穿衣史超过了半个世纪

所以我很理解盛泽养蚕人的感情，她们

连续七天七夜的唱戏，其实是在

向大殿的嫘祖展示

天下所有生旦净末丑的服装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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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

对于我，这些养蚕人，这些织衣人

皆是嫘祖

我这一辈子，都要为她们唱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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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五百强：恒力集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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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如果说“全球最大的功能性纤维生产基地”，估计

读者都不会有什么直观印象

若是我说“全球最大的织造企业”，你们的印象

也不会很强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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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自己，现在，已经被雷倒

为这里苍穹般阔大的车间，为这里的自动化与智能化

为这里蓝工装姑娘脸上自信的微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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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奇怪，千年爬动于盛泽的蚕，吐出的

为什么会是化纤

那些化纤又怎么会织成渔网，一网就打上了

全球市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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恒力集团的掌门人经常跟国家领导人照相

看他脸上细细的笑纹，每一条都很坚韧

这让我联想到

他的产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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联想到地球的经纬线，其实，都是

化纤做的

每一根拉一拉，都很“恒力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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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宋锦文化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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颜色，当然是是很大气的“城墙红”，下摆

再织上“江崖海水纹”

这是一件改良的“新中装”，让我告诉你

这件衣服的面料，其实

就是这里提供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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让我告诉你，外交部的官员那天非常满意

验收那一刻

他们的笑颜，也全是海水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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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谁最后穿了这件服装？

请原谅诗人在此埋个伏笔，请诸位自己

查看一下2014年APEK会议的大照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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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妨，再给你普及一下宋锦的外观风格：

古朴典雅、结构细腻、图案纤巧秀美

色彩艳而不火、繁而不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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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，宋锦走上国礼之路是合乎逻辑的

多少国家的领袖与元首，面对宋锦目瞪口呆

他们看见了与战争、伤残、炮火截然相反的东西

他们看见了鸽翅、虹霓、音乐与馨香的

优雅混合

他们甚至知道了这种混合的学名，叫做

“上久楷”宋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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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我说

人类就是由于这一类的美丽，而生活得如此顽强

你信也不信？

你没见过宋锦，你可能不信

你若穿过宋锦，你准定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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纺织品博览会在盛泽举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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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个级别的纺织品博览会，都喜欢选盛泽召开

别的没什么，只是弄得盛泽很忙

盛泽向四面八方握手：你好，旗袍

你好，女装与男装

你好，丝绒、云缎、江绸、彩纱、闪锦缎、御览纱、花工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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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泽用两千五百种略有不同的腔调打招呼，因为她

拥有整整两千五百家纺织企业

她知道打招呼时，尾音都须略有变化

她要顾全纺织品大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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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们从全世界各地回来了，孩子们

派来了自己最时髦的代表

大家要一起朗诵娘家不朽的童谣：日出万绸，衣被天下

这话，最早出自康熙朝《吴江县志》，现在

依然有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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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四分之一的丝绸制品出自盛泽

国家出口创汇的四分之一，出自盛泽

这就很明白——

丝绸起舞中国，脚尖踮在盛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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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有人已在宣布博览会开幕

于是热烈的掌声，与蚕宝宝吐出的全部经纬线

一起抖动起来

于是，喜欢身穿薄如蝉翼的经纬线的美丽星球

开始舞蹈了

赤道与回归线，成为了腰部与肩部的丝绸飘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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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开幕式，皆有一只开场舞

好像，世界人民，都很愿意做

盛泽的群众演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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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泽镇，有一个诗人工作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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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是那位，笔名称作北塔的诗人

在江苏盛泽镇，开办了自己的诗歌文化工作室

工作室就办在图书馆的最里头，这选址

很有点意思：

全世界的思想与智慧，将它包了饺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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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塔一推开玻璃门就撞见托尔斯泰

他写字的时候，泰戈尔与聂鲁达也会走进来，坐在

离他很近的地方，看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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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北塔也特别喜欢这样的氛围，因为

他身兼世界诗人大会的中国部主任

夸张的说，他每只口袋里，都有一本世界地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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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，盛泽是很愿意为北塔建立工作室的

盛泽自宋代起就具有了世界目光，盛泽丝绸的年产量

可绕地球三百圈

于是事情顺利成章：在丝与诗的交汇点，出现了

北塔的肩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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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建议北塔，若干年之后，也可考虑

同时启用“南塔”笔名

继续以一座塔的形象，在中国江南，成为

丝与诗交汇处的

一个准确的

支点

 

 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（责编：安娟英）